還是會寂寞

　　你要去觸碰、聞嗅與品嘗，才能得到感覺；但這種能力最近卻失了蹤影，去感覺－或者說體會悸動，彷彿停在數個月前的歡樂記憶。而找尋更需本事，尋找感覺不是去突破感覺的閥值，找尋感覺更像是盲人找尋自己遺失的視力，找尋的東西本身是找尋的必要工具。我常問這是為了什麼，畢竟感覺是把雙面刃，比如痛覺是身體的警訊卻也折磨著人；會不會是痛覺太多讓神經關了感覺之門？我懷疑自己想要或需要去找那把鑰匙，面對癌症的同學，我的心中波瀾不斷而後鎮定；探聽漫長波折的研究所備取狀態，一樣忐忑不安而後心倦。感覺在遞減，我才剛想拉住，卻猝不及防的失去了。好比那次喝醉在酒吧，遺失了口罩；你是不會為了口罩回去那間嘔吐過的小店，但心中總是有些疙瘩。

　　我騎在回學校的路上，回憶剛剛的面試，才驚覺自己丟失了它。應該要難過的差勁的英文自我介紹、讓我煩躁的他人的答非所問和悶熱的西裝外套下的胸膛，皆盡遺失。這西裝上身是一層繭，捆住了燠熱就往身上拽去，再沒了騎車時的風、出隧道時的微涼和大樓的冷氣水。而心何嘗不是在熱天衣冠楚楚，體面而無感；我自以為慌張地用菸尋找快樂，卻錯把菸暈當成了樂，而那所謂慌張不過是煙癮發作的強迫行為。這才明白了自己真正讓感覺出走，走失了。他帶走了快樂、悠閒、慌張、冷熱、煩悶；一無所有的人可謂寂寞，但寂寞是什麼，走失的感覺不肯告訴我，我不懂得說。

　　這真是火紅的季節。木棉花在羅斯福路兩側綻開，內心的大衣已然承受不住熱浪，悄悄脫去了。步調必須緩慢，慢、慢，慢到聽見腳踏車齒輪游移的細碎跫音；在悶熱萌芽的此刻，我於紅燈結束後的一段恣意逐風，對比四周的慵懶，難免有些可鄙。而進食亦然，需搭配著時節而變化。不眠的夜後緊跟著熱浪下的早晨和課程，中午時驅車望市區行，想著在這轉變的日子吃飯，應該也是蘊含著學問的；涼麵過於通俗，直觀的想法卻未必是符合出門意義的決定，我自認了解吃，卻不能意會最好的涼麵和最差的涼麵之間，窄小的差異。牛肉麵可入深雲可墮谷底，可在這發燙的天，走出麵館時帶身牛氣，聽起來便不教人多想了。而上升的氣溫難免減損點胃口，想來想去，最終揀定了小籠湯包；蒸氣示人而不帶過分湯水、各個飽滿卻不漲脾胃。那家台北西北方的小店，教人在對角線上，東南一隅的我費了不少力氣；經過已開始準備的寧夏夜市，再穿梭幾棟古樸建築，小路上我終於發現了它。一碗酸辣湯配一籠湯包連我自己也摸不著頭緒：組合本身具高度相容，外頭的陽光卻等著看好戲；胡椒香逼出了酸辣滋味，也逼出了我的汗珠。不過店中的台語老歌和清爽的桂花紅茶，倒應景的削去了我大半來自騎車的燠熱。

　　對著陽光飲下沁涼紅茶的自傲感終究驅使我多倒了一杯出店門。不去想機車騎乘時，兩側惱人的熱氣，我走到一旁的樹陰下；一根三五牌香菸與四周的古樸緩慢唱和，悠久而典雅。如果說午間覓食是承襲自動物本能，那午後樹陰下的一根熱臉涼心的菸，無疑就是人類脫胎自動物，卻能優雅自娛，上帝般的傑作。人心焦躁的時節，一片陰涼、一杯茶和一根菸就是台北的綠洲，我是這樣理解的。但沙漠的旅人只用休憩點綴跋涉之旅。駱駝，柏油上的駱駝四散開來，去找尋下一個節點，也許是歸途。我行於鬱綠的敦化南路，樟樹伸展出防線，對初夏的誘惑的防線。繁華的忠孝敦化依舊，那過客如織對我來說已不若當年清晰，這是台北的最後一個初夏嗎?我自問。車正騎著，熱風徐徐吹來，我卻感到有些刺痛；那是臨別時獨有的深刻記憶，抑或只是錯覺？也許燥悶與柏油路上浮動的水痕本是無情，過客只能把握，把握最後一個夏天。在極熱的夜裡，駱駝或已南進，還是到了驛站，換一隻大雁翱翔？未可知也。樟樹的葉合掌，而我正在敦化南路的路底，試圖記住每一個印記，可能是誠品、圓環、高架橋下的水漬，甚至是一座測速照相機。